圈層跨越冒險記
在眷村的家裡牆上書桌前,雖然都是爸爸穿軍裝的帥照,但我對老爸著軍裝的現實版樣子,印象真不多。印象中的他就是穿著帥氣挺拔戴雷朋墨鏡,可能是從小就住在外公外婆家,所以見著他的時間都是假期。
從軍中退役下來的爸爸有一段待業時光,在等待另一份工作的期間,和村長閒聊,聊著聊著沒想到就決定先去貨櫃運輸場工作。因為離家近,在新職還沒派任下來前,為了家庭生計,於是他決定去另一圈層上工了。
從未接觸過這個行業的他,一進貨櫃運輸公司,有軍官經歷的他馬上就接下了調度經理的職位,可能是我爸擅于協調,也可能是他外文還行,總之,沒有新手過度期的不適應症,他很快就進入狀況做的風生水起。貨櫃場總會有機會認識來自四面八方貨櫃車司機及辦事員,沒想到我爸這個閩南語不太靈光的外省仔,在貨櫃場挺受歡迎的,經過多家公司挖角,我爸最後決定跳槽到基隆暖暖較大的貨櫃公司當差了。
我媽當時心底不太願意,因為這份工作又得讓他俩兩地分隔了。好在,經我爸協調,和公司同仁采輪職制,一個月裡總有幾天可以回家和家人團聚。就這樣我爸去基隆這個名叫暖暖的地方工作了。
而我對這個地名一直覺得很有趣,老是黏著我爸問:
「所以暖暖是不是總是天氣暖暖的?」
「去那裡要花多少時間呀?」
「那裡的人對你好嗎?」
爸爸總很有耐心回答:
「暖暖常常在下雨,但是天氣好的時候很漂亮。」
那邊的人也很熱情,貨櫃司機們總和他稱兄道弟,大家有時還會一起喝兩杯。不過講到喝兩杯這事兒,媽媽的表情就不太樂意了。忍不住叨念幾句:
「你要少喝點,畢竟這工作睡眠時間總是不太夠,別把身體弄壞了!」
不過還沒等爸爸回答,我總是忍不住插嘴問道:
「爸爸什麼時候可以帶我去暖暖?」
媽媽這時也會補上一句:
「讓爸爸帶你去,妳幫媽媽管好爸爸,讓他少抽煙少喝酒。」
每當爸爸在家我總是問個不停,終於等來了暑假,爸爸決定在下次返回暖暖,帶我來場暖暖之旅,當然,這可還肩負了媽媽委託的任務。
爸爸帶我去暖暖,雖然和平常一樣搭火車,但是中途還得轉換一列車廂較少的火車,爸說這是支線,一般乘客與班次較少。我默默在腦海中記下這個換搭方式。到了暖暖車站,爸爸牽著我的小手,提著我的行李袋跟我說:
「接下來我們要搭公共汽車囉!」
「所以你每次過來上班,都要搭這麼久的車嗎?」我問爸爸。
「這公共汽車還好,也就坐幾站呀,在車上可以看看風景,看看人,聽聽他們聊天,也挺有趣的,畫面感很豐富,激發想像力喔!」爸爸說。我點頭,把爸爸的話記在心底了。
我對大人的工作場域沒有任何概念,所以到了爸爸的公司,簡簡單單的幾張辦公桌,有的桌邊有人,有的沒。對於爸爸帶上我來公司,這些叔叔伯伯表現異常的熱情,都對我爸表示,你家的小公主也太漂亮了。每個叔伯都來問我喜歡什麼零食,爭著要搶頭香似的,馬上要買給我。爸爸也沒說什麼,要我把作業本和課本拿出來,坐在一角忙自己的事,一會兒再帶我去公司的食堂吃午餐。
說到吃飯這事兒,媽媽在我們出發前可是憂心忡忡,怕我挑嘴加挑食,所以交代爸爸,要是我真的吃不慣食堂的飯菜,至少要拜託煮飯阿姨給我煎兩個荷包蛋。不過沒想到媽媽是多慮了。別說媽媽,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用餐時間一到,爸爸就帶我去食堂,就在隔壁,這條街上連著幾間店都算是他們公司的,有調度員的辦公室,有食堂還有司機們的休息區。
到了食堂,裡面坐滿了四張大圓桌的人,看見這麼多人,我下意識的往爸爸身後躲了一步。這時一個阿姨招呼爸爸和我去其中一桌坐下,大家都熱情的問我叫什麼名字呀?幾歲啊?結果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專心的望著這一桌陌生的菜色。剛剛招呼我們的阿姨給我盛了半碗飯放在面前,笑臉盈盈的跟我說:
「葉阿姨先給你盛半碗,你愛甲喔,多粗菜喔!」阿姨說話滿滿的腔調。
整間屋子都是聊天聲,歡笑聲,有點鬧哄哄的。爸爸在這種氛圍下也沒了平日的樣兒,和大家說話都粗聲粗語,聲音好大。而我望著我那碗長的有點怪的米飯,一時之間有點不知從何下手。這時,旁邊有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妳試試看啦,這系加了豬油和醬油的捏,緊乓(香)喔。妳想粗什麼,我幫你夾菜啦。」
我側過頭才發現說話的是一位長相很溫和的阿姨,旁邊還有一男一女,兩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坐在一起。爸爸這也才回過神跟我說:
「妳下午可以去鄭阿姨家玩,跟哥哥和妹妹一起玩。」
玩這事,我還沒上心,倒是下了筷子吃了第一口飯。這一口可把我驚呆了,飯好濕軟還鹹鹹香香的。可能我眼睛在那瞬間發亮了,鄭阿姨主動的替我夾了點菜放進我碗裡。坦白說,我就這樣一口接一口吃了起來,沒兩下子吃的碗底朝天,而且破天荒的主動拉拉爸爸的袖子問:
「我可以再吃半碗飯嗎? 」
這回換爸爸愣了一下,看著我的空碗笑了起來,然後扯開嗓門大喊:
「小葉呀,再給我女兒添半碗飯。」
葉阿姨聞聲快步飄過來,接過我的碗問我:
「好粗吼?來啦,多粗點啦!」
「好吃!」我微笑答得乾脆。
「您家這妹仔嘴真甜,看她的小酒窩,人也甜。晚上我們來加菜,歡迎妹仔來玩呀。」小葉阿姨樂的對我爸說。
加菜兩個字好像通關密語,小葉阿姨大嗓門一喊,整屋子的人歡聲雷動的叫好。我雖然不知道他們怎麼會這麼開心,但是那整桌我叫不出來的菜色,每一道都和媽媽和外婆燒的菜不一樣。像是我的味蕾進入了新時空,每一道都好特別,好新奇。當然,最開心的是我爸,看我沒多長時間就和整屋的人熟起來了,他一臉得意和旁邊的同事說:
「這ㄚ頭跟我像,特別容易和人相處,個性好。」
那個下午,我去了鄭阿姨家玩了一下午,他家小朋友對我帶去的課外讀物特別感興趣。我倒是很專注看阿姨們忙家庭代工,還跟他們聊起來。以前媽媽和鄰居們也是一起做這些手工。阿姨們讓我跟著試,一下就上手的我,讓他們嘖嘖稱奇,誇我手巧。這些阿姨們都是公司貨櫃司機的家屬,他們大部份就住在附近彼此照顧。阿姨們說司機叔叔一下班都很疲累,所以住在公司附近最方便。
或許這句話觸動了我心底某個情節,那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直到晚上我問爸爸晚上要睡哪兒,爸指了指辦公室天花板,要我往上看,有間小閣樓,那兒就是在這兒的小窩。我跟著爸爸爬上閣樓,裡面就是一張床墊和一個矮櫃。枕頭和被子跟家裡用的花色是一樣的,一眼就看出是媽媽準備的。突然間我覺得爸爸好辛苦啊,因為其他司機就算再累,下了班還能回自己的窩睡自己的床,可是我爸得睡在這個不是很舒適的房間裡。我抱上布娃娃本來還想跟爸爸說幾句話,但睡神來襲,很快就昏睡過去了。
沒想到天還沒亮,爸爸就把我搖醒了,幫我換好衣服,讓我帶好布娃娃。仍有睡意的我,還沒弄明白這番操作是怎麼回事,就看見另外兩位叔叔已經來上班了,然後一個司機在門外喊著:出發吧!
爸爸一把抱起我走向屋外,門外停著貨櫃車,貨車司機上了車替爸爸開另邊車門,爸爸把我舉起來,下一秒貨車司機從爸手中接過我,爸爸跟著上車,就這樣我坐進了駕駛艙內。還沒弄明白怎回事,車子就啟動出發,爸爸說:
「臨時有點狀況,我們跟鄭叔叔一起出車。」
我抱著伴睡布娃娃依靠在爸爸身邊,司機叔叔邊開車邊遞給爸爸一個奇怪的東西,只見他倆同時放進嘴裡咬,沒一會兒貨車司機拿了個杯子往裡吐汁,然後又遞給爸爸,只見爸爸吐出了紅色的汁液,一瞬間我睡意全消,嚇的大聲叫了起來:
「爸爸吐血了嗎?」
貨車司機和爸爸聞聲立刻笑了起來。
「那是檳榔啦,可以提神,不然我們開車會開到想睡覺喔!」貨車司機笑著說。
檳榔,這玩意兒打從那一刻記住了,讓爸爸滿嘴臭臭又紅紅的怪東西。
「我要跟媽媽說你吃檳榔。」我嘟著嘴說。
「千萬別講,媽媽會生氣喔!」爸爸搖手說。
就在我嘟嘴生氣的時候,爸爸指著前方讓我向外看,天色在此時漸漸亮了起來,天空的色調由灰轉亮,透著微紅,再轉成淡橘色,慢慢一點點褪去,海天一線,整個天空頓時亮了起來。貨櫃車的高度讓我沿著這條公路,看到難忘的景緻,很不尋常的經歷。爸爸跟我說:
「晨曦的顏色很美對吧?這也是司機叔叔們開車時最有幸福感的時光喔。」
我已經忘了剛剛檳榔的事,專注望著遠方天空的幻變。 這趟旅程去了港口,後來我就在車上睡翻了,等我再醒來時,已經回到公司了。
後來,整個暑假我去了好幾次暖暖,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吸引我。小葉阿姨的飯菜,跟大家一起吃飯的熱鬧,爸爸有時還會帶我坐公車去市區玩,不過因為他太忙,所以大部分時間跟司機們的孩子們玩在一起。不過後來發生了打架的事件,爸爸就決定不再帶我去暖暖了。
打架這事發生在男孩之間可能是常有的,但是發生在男女之間就是特別大的事了。起因可能是因為語言溝通的障礙,畢竟有的孩子還是習慣講閩南語,對我這個偶而來作客的外省孩子,有時會淘氣的作弄我,但有時會有仗義相助之手,但有時遇上人多,情況就會變得吊詭。就是在言語頻道不同下,我的情緒也暴走了一回,直接撲了上去和男生打了起來,後來就變成打群架的場面了。當然,很快的有大人們來制止。
戰爭平息後,一群小孩雖然都面對面道歉,但這事兒在爸爸心中卻成了一個坎。來年暑假我沒有再提要去暖暖,爸爸也在來年暑假離開了貨櫃公司,重新入職一公營單位,繼續他的文員職務。等我再大一點才知道,那年我和人打架,爸爸跟媽媽討論了很久,認為沒做好身教,也忽略了當時環境在無形中給我造成的影響。
後來,我再也沒去過暖暖。後來,爸爸也不再吃檳榔,後來,爸爸每天都準時上下班,回家吃晚餐,後來,我也沒再跟人打過架。雖然,我們都很少再談論這段往事,就算偶爾提起,大概只剩下媽媽內心的問號,到底小葉阿姨是煮了什麼好菜,讓我能在那個暑假激增三公斤?這也許是這場圈層跨越之旅的最大收穫啦!
(這幅是青年藝術家段琼的作品,喚起來那段在貨櫃車上看日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