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們的小棉襖

接續上篇餐桌入駐記，爸媽決定讓我結束鑰匙兒童的生活，於是替我轉學，重返虎風新村跟外公外婆同住的日子。其實，在上小學一年級前，我一直都是住在外婆家的，所以當時我嘴里雖說不想離開爸媽，但一轉學回到外婆家，那股彆扭的勁兒早就忘掉了。哪個孩子不愛放學後就有小點心吃，或是在餐桌上有喜愛的熱菜熱飯呢?我外婆說我是個很好理解的孩子，任何過不去的坎，只要面對美食，我心情就豁然開朗，該翻篇的就立馬翻篇。更何況就算排不上村寶，但我一定是那條巷子的巷寶。等著我的可不止是外婆的美食，整條巷子都是我的美食街。

讓我說說我的特殊情況吧!我媽算早婚，所以嚴格的說起來，整條巷子裡第一個抱外孫的就是我外公外婆了。因此，打從我小時候，巷子裡就我一寶獨大，好像我是每一家爺爺奶奶的孫女似的。

當各家奶奶們陪著輩份更大的祖奶奶打起午后麻將時，祖奶奶一定要差遣人找我，要我坐在她邊上小椅子，大概認為我是她胡牌的幸運符。果不其然，不用兩圈牌時間，祖奶奶已經贏了錢，馬上給我吃紅讓我去村口的雜貨店買一包我愛吃的五香乖乖。

每天放學回家，走進巷子，我就像走紅毯的明星，開始對左邊和右邊各家門內的爺爺奶奶們開始揮手喊著: 爺爺好，奶奶好，我回來了。一路搖手各家爺爺奶奶必須全部問候完畢，才走進自己家放下書包。

喔，千萬別以為我馬上要開始寫作業了。我是個盡責任的小孩，寫作業這事兒我早就在放學之前，全部完成了。畢竟回家之後，才是我盡本份幹偉大事業的開始。

盡什麼本份? 當然是為各家未婚的舅舅姑姑們盡孝呀。每家爺爺奶奶都很渴望有孫子孫女的，所謂含飴弄孫的樂趣，他們還無法得到。那麼身為巷寶的我，責任就是輪流去各家陪伴他們。下午的時間都是奶奶們的歡樂時光，她們交換著討論今晚的菜單，或是已經開始料理晚餐。要不就是他們都已經備好完美點心，等著我去品嚐了。

有時候，我懷疑在我外婆手上，有個每週奶奶們之間的輪值表，因為她總會告訴我今天該去哪個奶奶家報到。奶奶們從不互相衝突，連為我準備的點心也很少重複的。

譬如徐奶奶總是做上海糕點，什麼桂花糕，赤豆糕，千層糕的。一年四季都是穿著旗袍的徐奶奶，很有上海大家閨秀的風範，徐爺爺有時也會加入我們下午點心小派對，有時會朗頌詩經給我聽。他們家有個小小的院子，種的都是竹子和木瑾花，綠色和紅色相伴的小花園和甜甜的赤豆鬆糕，是我最喜歡的搭配。

英奶奶家的點心很特別，臭豆腐是她的拿手小點，但最好吃的是那爽口脆甜又微酸的泡菜。蔣奶奶很喜歡說故事，說的都是她跟朋友做生意投資的事，可是每一個結局都不太好，因為他總會嘆氣跟我說，我的錢都被朋友騙走了，然後苦笑的對我說這事兒可別跟妳英爺爺說喔。我也總是乖巧的點頭示意。

許奶奶和郭奶奶家是兩對門，他們兩家的點心總是各種糖果巧克力或是寫滿英文包裝不同口味的餅乾，因為總有打扮入時的男男女女帶上禮物來拜訪，或是專門來打麻將的。郭奶奶家的蓉姑姑總是會給我買些漂亮的髮夾，她總說要帶我去買漂亮的小洋裝，不過她也總是跟著那些來打牌的男人離開，然後我總會好一陣子見不到她。郭奶奶還是會叫我去拿糖果，她的頭髮上總是上著髮捲，邊抽著煙邊跟我說:

「丫頭妳長大了以後可得長點心眼，男人的話不能每句都信。」

賀奶奶家大概是我最喜歡的一家了，不是他們家的點心特別好吃。而是賀奶奶家的舅舅們總會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寶貝。趁著舅舅們上班不在家的午後，賀奶奶教會我放黑膠唱片，教我使用錄影機，她讓我聽舅舅們的西洋唱片和看日本水木的推理劇，我也會在賀奶奶該吃藥的時間，替她倒水拿藥，以免她忘了吃藥，或是怕她在吃藥前就發病，因為賀奶奶發病的時候手腳不聽使喚會發抖，甚至無法走路，所以替她記得定時吃藥這事，也是我每天下午會做的事。

至於張奶奶，她不太做飯的，她總是坐在門前的長板凳上，對著門內站在廚房內的張爺爺喊著他張羅這兒那兒的，張爺爺就會把做好的蔥油餅或是春卷給我們送出來，讓我們享用剛出爐的鮮美。張奶奶說，她中風之後就只愛坐板凳曬太陽和聽廣播劇。我和她一起聽完了廣播劇集【瓊瑤的菟絲花】，僅管我落下了好幾集，張奶奶都有把劇情給我補上。菟絲花聽完後，改成了雅森羅蘋的故事，我就愛的不得了。

喔，還有薛奶奶，她是這條巷子裡最年輕的奶奶。而且因為他們家有兩個漂亮姑姑，所以我很愛去她們家。大姑姑去了美國之後，家裡就剩小姑姑了，小姑姑總會從學校帶回來很多雜誌，里面都是打扮美美的外國女孩。薛奶奶常常會做些很特別的點心，比如包著鮮肉的湯圓，還有各種年糕和醃肉。薛奶奶常常會跟我說，小朋友要好好學習，但是長大之後不可以嫌棄自己的爸爸媽媽或是爺爺奶奶的學識不高。我當時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是我跟她說不會的，我外婆不識字但是她會好多別人不會的事，很厲害呀。薛奶奶聽完總是會放聲大笑，然後說:

「對啦。就是這個意思啦!」

除了這幾家奶奶們。還有其他幾家的姨婆們，他們都是職業婦女，只能在週末裡才能看見姨婆們的身影，當然這就是我獲得額外福利的日子。姨婆們總是會給我帶些故事書，漫畫書，或是一些平日較少吃到的西式點心。

每一家的奶奶都以她們的手藝，餵養我的放學後點心時間。那段時間裡，其實都是奶奶們跟我訴說心事的時光，我總是安靜聆聽，認真享用點心，也完成每段時光之後的特殊任務，該保密的絕口不提，對我來說大人的秘密有時過於沉重，我自小就有人間不拆的理解力，走出門之後只剩下屬於美食的回憶。，點心時間結束，我總會以充滿元氣及宏量的聲音向她們道謝，然後回家。

據說，寒暑假我回去爸媽的眷村時，是各家奶奶們最寂寞的一段時光。外婆說少了我向他們噓寒問暖的聲音，巷子裡顯的分外冷清。但長大後的我才體會出，寒暑假沒有我的日子，對他們而言是一段沒有小棉襖溫暖他們心窩的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