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是位京劇老琴師

小時候大部份時間是在虎風新村，跟著外公和外婆度過的， 當年是村中少數的小孩兒，集寵愛於一身之外享受各種福利，因為當個乖寶很受長輩呵護的! 讀過前幾集我的眷村故事，就能了解細節啦!

這個月初得知咱們巷弄裡的胡琴大師賀肇黔仙逝的消息，心裡挺難過的。而關於賀爺爺和賀家舅舅們的種種記憶隨之湧現於腦海，隨筆記之，分享給元宇宙來往的訪客。

我還沒正式上幼稚園前，就已經能認字，這歸功外公的另類教學，天天早上帶我讀報紙識字，。整個眷村中巷弄裡，我真正能記住全名的長輩們其實少之又少，多半是依著姓氏記著，譬如張奶奶、薛爺爺、堂奶奶、郭姨媽之類的稱呼。但唯一能記得住全名的少數，應該就是隔壁的賀爺爺和祖奶奶家的周爺爺，因為小時候跟著我爸看京劇，節目最後都會看到他倆的名字。周爺爺名叫周正榮，是著名京劇老生名角，而賀爺爺名叫賀肇黔，是著名的琴師。總之能在節目單上看見他倆。在當時小小的心中總覺得他倆特別厲害，本尊明明就在我眼前，却又能在那小小如魔術方盒般的電視中出現，簡直太神奇了。

「大肚爹」是大家對賀爺爺的另一個暱稱 。這個暱稱到底怎麼來的，我不得而知，也沒人跟我解說過，不過當時我小小心靈中是這樣解讀的 : 因為賀爺爺每天都要在家練習拉胡琴，我看過好幾回他拉琴時那種沉浸其中的表情，一把胡琴得豎立在腰和大腿間，這拉琴的架式彷佛在練一種特別的功夫，丹田彷佛在運氣，將力道運行在兩手間，再透過手臂及手腕，將功力注入琴弦，隨著勁道、呼吸及手的擺動，琴音就這樣抑揚頓挫成旋律。所以，我覺得賀爺爺叫大肚爹，一定是因為他真正厲害的地方，原因就是懂得運用丹田之氣，成就他拉的琴聲特別好聽。

當然你一定會懷疑，當年我這一個小屁孩，怎聽得出琴聲的好壞?

眷村就是一個這麼臥虎藏龍的環境。我處的眷村裡愛唱戲愛聽戲的長輩還真不少，閑來無事拉拉琴，玩票唱個幾句也大有人在，所以京戲與胡琴應該就是眷村裡少不了的情境樂，隨時在哪個早上，哪個午後，從哪個巷弄裡，會傳來這些樂聲，聽多了，耳朵就練出辨識能力啦!賀爺爺的琴聲一響起，我就能辨識出是他在拉琴，而不是正在練習的賀家大舅或是賀家四舅的琴聲。

眷村裡的鄰居家，賀爺爺家是我最愛去串門的，主要是因為賀爺爺的乾女兒年紀和我差兩歲而已，雖然輩份是我的小阿姨，但算是同年玩伴，只要她到賀爺爺家，我就會待在賀爺爺家。當然還因為賀家對我來說算是個寶藏之地。賀爺爺也從來不嫌棄我這個小屁孩老待在他家。好幾回玩到晚餐時間，見他下班回來，才發現時間到了得起身回家了，賀爺爺總會要我留在他家一起用餐。

有時，他會帶回來一些好吃的點心，也會交代賀奶奶留一份給我。賀爺爺的笑聲總是很爽朗，臉上總是笑嘻嘻的，特別慈祥。我在賀家體驗到很多人生的寶貴啓蒙，譬如日本電視劇，那可是打開了我看推理劇的天線。黑膠唱片這個雖然我家也有，但是西洋音樂可是只有賀家才有。我也是在賀爺爺家體驗了賀家大舅娶媳婦的喜宴全程。賀爺爺對身患帕金森症的賀奶奶總是細膩溫柔照顧。偶而我會看見他臉上出現憂鬱，或是嚴肅的表情，但多半他總是微微一笑，那麼雲淡風輕。

他暱稱為大肚爹的原因，到了我長大之後才有所領悟到答案。他肚中一定有種和強韌的生命力，有容乃大的接受傳統與創新。他對子女的喜好很寬容，也接受時代變遷帶來的衝擊，可是在自己的專業上却保持熱愛與堅持。在中華傳統藝術上貢獻心力，也傳承所學給新一代的學生，鼓勵他們堅持這項琴藝，不要被現實生活所擊敗，就像當年歷經戰亂的他，即使有再多困難，總是一笑泯千愁。

有時他會抱著賀奶奶寵溺的喊著:

「我的大肚媽!」

這一聲好似就能讓所有挫折和不悅退散而去。他對家人對鄰居，都那麼熱情，也不吝嗇表達關愛。我想是因為有所熱愛，才能把這等專業堅持一生。

多年後我在眷村改建的國宅公寓電梯口，巧遇已年邁的賀爺爺。對於我這個離家多年的孩子，他不僅認出了我，還主動的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時光又回到了虎風新村的景況，看見騎著偉士牌摩托車下班回家的賀爺爺，依然綁著麻花辮的我，大聲的對他揮手喊著:

「賀爺爺好!」

無論在哪一個時空中，他給我的都是那種燦爛溫暖的笑。

時光如梭，眷村已不在，好多人已經奔向世界各個角落，但是當年那些屬於溫暖感覺一直沒在記憶中散去，一直徘迴在我的心間。謝謝那些曾在我孩提時代疼愛過我的長輩們，因為有溫潤的交流，讓我也有機會學習做個有溫暖度的大人。

謹以此文，獻給一代琴師賀肇黔先生，及賀家四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