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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韶光  眷村剪影(六)

人生劇場小配角

現在回想我對電影和小說創作的熱愛,應該是源起於當年的眷村生活。

 眷村本來就是一個大雜燴的存在,不光是外省人,「芋頭配蕃薯」的婚姻組合也滿滿皆是。在早年的眷村生活裡,住辦合一的生活方式也很普遍。光是我住的眷村就存在著經營外貿的,包工程的,還有電影公司。

所以我打小就常在這些地方兜兜轉轉,身為村裡著名的小可愛,各家住辦合一的所在地,也是我的另一個遊樂園了。早期,我最愛的地方是包奶奶家,他們家的舅舅是做外貿生意的,因此她們家常發放各種糖果巧克力和玩具給村里小朋友,我奶奶說那是包家舅舅做生意剩下的樣品。

包家的外貿公司原本是我心目中的最愛,但某一天搬進來一家電影公司,完全打開了我的好奇天線。我可是自小就被外婆、媽媽、舅舅帶進電影院看電影的娃兒。什麼黃梅調,武俠片,愛情片的,電影院可是一個充滿神奇的地方呀!所以當一個製作電影的專門戶進駐本村,對我來說,那可是件大事呀!

每天放學,當我經過電影公司門前,都會特別駐足停留張望,對於那些搬進搬出的攝影器材,還有來來往往的劇組人員. 都覺得特別新奇,可能在我心裡,也希望能在這門外看見門內有什麼星星出現吧!

我的眷村生活裡,大人們對於”明星” 這個職業真的不像我們小孩總是以仰視的角度來看待。總覺得生活在我周邊的這些爺爺奶奶,姑姑舅舅們怎麼聊起這些電視上的”星星”們,總是態度那麼淡然,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情緒。

譬如說,有次我在青年公園看見當時華視常態性的歌唱節目”翠堤春曉”出外景。一個巨型的喇叭播放著歌曲,遠遠見一個穿著碎花雪紡長裙的女子配合著歌曲緩步走過來,我們這些放學路過的孩子們就被交代只能坐在一邊草地上觀看,不能靠近。當那個穿雪紡長裙的女子走近,停在攝影機前,我認出她就是崔苔菁。雖然當年還是個小ㄚ頭,但是崔苔菁我是認得出來的,誰叫我天生就對辨識人臉有著特殊功能,以今天的情況來說,我根本就是真人版人臉辨識系統。等我衝回家帶著激動無比的心情,和各家爺爺奶奶報告青年公園看見崔苔菁了,沒想到老人家們只是喔了一聲,我無比雀躍的心情立刻降到冰點。張奶奶看出我的落寞,小小聲的跟我說:

「我們中午就見過到她了,她錄節目前去了蔣爺爺家。」

張奶奶說的輕巧,但我的嘴巴張大都闔不起來。張奶奶把她的手指放在嘴唇上,我點點頭明白這就是不要張揚的意思。

又有一次我陪祖奶奶看電視劇的時候,總覺得女主角好像在哪裡見過,從我的記憶庫裡搜索了一下,啟動人臉辨視功能,我脫口而出: 「這個女主角不是徐奶奶家大舅舅的女朋友嗎? 」祖奶奶愣了一秒然後大笑:

「ㄚ頭妳記憶力很好呀!」,我腦子裡馬上滑出相關記憶片段。祖奶奶接著說:

「看電視吧!別提了。人家現在已經不是徐家大舅的女友了。」我喔的一聲之後,很專心的在劇集結尾的演員表上找住了她的名字,叫夏台鳳。

大概是因為這些所謂的星星們,對我們眷村裡的爺爺奶奶,或是姑姑舅舅來說,只是隔壁村的孩子,或是只是生活裡的朋友,曾經有照面,有接觸,或者有來往,沒有距離感。不像我們這些仰望星星的小屁孩,一點點漣漪就像海浪襲捲而來的翻騰似的震憾感。

所以當電影公司入駐本村之後,本村居民就成了電影公司最佳的群眾演員招募處。我外公就帶隊領著其他家爺爺和我這個小屁孩,直接去了中影文化城成為古裝戲裡的路人甲路人乙。穿上古裝,坐在客棧茶樓裡吃花生米喝茶,成為電視劇裡或電影中的一片風景。這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經驗,其實所有的臨時演員都只有動作,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當客棧外主角們揮刀舞劍,客棧內的臨演還得假裝視而不見,我這一屆小屁孩就常忍不住發出驚呼聲被導演喝斥訓誡過,嚇得我差點沒哭出來。我外公低聲說要聽話,等下還有好吃的便當在等著我們,這倒是犒賞了我的心情。就這樣隔三差五的,我外公就帶著我到中影文化城吃吃花生米,演個路人甲後,吃個與「星星」同級別的飯盒,逛逛中影文化城,再參觀其他劇組拍戲,然後就打道回府結束一天幕後體驗。

但說實在的,這還不是印象最深刻的。要說起最深刻的就是我們這條巷子的堂奶奶家那隻叫大頭的狗,成了上過電影的狗明星。

某天放學我經過電影公司門口,看見村里好多人都圍在門外,我立馬衝回家放下書包,正準備往外衝,外婆馬上叫住我說:

「妳不用急,先去堂奶奶家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於是我直接衝去堂奶奶家,就在那裡見到了當時家喻戶曉的喜劇演員許不了。原來他們來到我們村子要拍一場戲,就是要堂奶奶家的大頭,追著許不了的畫面。許不了和好幾個工作人員坐在堂奶奶家的客廳,我就聽見他們在說: 「這狗看起來很乖耶!」

堂奶奶誇讚大頭就像誇自己兒子似的: 「沒問題,大頭很聰明的!」

許不了和他的工作人員起身離去,堂奶奶才看見我站在一旁,許不了對我笑了笑離開。

「明天早上要在我們村里拍戲呢!」堂奶奶說。

就這樣第二天,我感覺本村居民全都出來圍觀了。就是為了一場許不了被大頭從公廁追出來的畫面。這麼不到三分鐘的畫面,整整拍了一上午,因為許不了和大頭一直都很難進入狀況,他們倆打打鬧鬧的,在搞哥兒們感情,大頭根本狠不起來,我們這些圍觀群眾在現場感受了許不了的喜感,被他逗的呵呵笑。不過最後幾個彪形大漢出現,許不了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導演和劇組人員圍著許不了低語之後,召來堂家爺爺討論,請他帶著大頭進入公廁,現場要求圍觀人員安靜後,正式進入拍攝狀態。

沒想到,這次一次OK,大頭兇狠狂吠的,從公廁跑出來一路追著許不了。聽見導演喊卡,大頭的兇狠還沒停下,還是堂爺爺追上喊住,大頭才安靜調頭跑回他腳邊。

在喊卡之後許不了走向導演並和他握握手,方才那些彪形大漢馬上圍住了許不了,將他帶走了。我站在人群中看見許不了回眸望了我們一眼,輕輕的對我們揮揮手。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一點也不想拍完這場戲。之後,我聽堂奶奶說那場戲最後拍完的關鍵,是許不了在大頭面前兇堂爺爺,故意做出要打堂爺爺的動作,還兇狠的踢了大頭一腳才惹怒了大頭,完成了這場戲。然而現在回想起來,這幕倒底出現在許不了的哪部電影中,我真的不知道了。而這位逗得大家樂烘烘的諧星,不久也因積勞成疾,去了另一個世界,繼續他的無憂演出了。

不過後來這家電影公司搬離了我們眷村,到底是因為覺得辦公環境太小,還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日後當我在看電影的時候,看見永盛電影公司的名字時,總有幾分親切感。

他們搬離後,我們少了去當臨演,逛中影文化城的福利。但或許是因為自小有這當臨演的經驗,開啟了我對戲劇及故事創作的熱情,以及演藝細胞,所以到了中學時,還被京劇老師選中,到京劇的舞台上串個臨演,扮孫尚香的貼身ㄚ環,體驗了京劇中小旦頭套貼片妝容,穿戲服,手拎車輪旗,跟在孫尚香身後,踩著鑼鼓點,在舞台上繞了好幾圈。

在劇場中的小配角,玩票了好幾把,每每都在這樣的機會中,觀察那些主角們。也在此中發現那些主角們也曾經是小配角。但這些配角的經驗累積都可能是日後成為主角的養份。或許也在這樣的機遇中,我領略到人生不管在哪個位置,認真做好當下的事,必會有應得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