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事件啓示錄
記得讀幼稚園時,坐在我對面的兩個男孩,總是輪流踩著我的腳。目的就是不讓我的腳放在桌子底下的橫杠上。雖然向老師舉報這霸淩事件,但就算老師制止他們,兩三天他倆又故技重施,即使我不把腳放在橫杠上,他們也會故意用力踩我的腳背。或許我在桌下閃躲的腳和那驚恐的表情,對他們來說正是這場惡作劇有趣的梗。
沒過兩天,我的腳背腫到發紫,連路都無法走,我外婆問我在那受傷,她一直以為我是被什么重物壓了腳,因為痛到無法走路,我才怯聲說了在學校的情況。外公怒不可抑,揹著我去了幼稚園,把老師和園長罵了一頓,讓那兩個小孩當面跟我道歉,還要老師當著我外公面打電話給那兩個孩子的家長。我外公後來跟我說,如果不這么做,那兩個孩子日後會繼續欺負我,而且還會再去欺負別人。之後,我一直很害怕那兩個孩子,連座位都換了就是不願意跟他們靠近。但我外公好像也沒說錯,他們之後安分了許多。
對於這類事件,從幼稚園後,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離這些紛爭遠一點。只要遇見這種欺凌,我下意識就是離他們遠一點。也許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吧。總之在眷村裡,學校裡這樣的事件層出不窮,好似我也見怪不怪,只要離他們遠一點,我就安全了,所以我就當他們如空氣,即使他們一直存在著。
有一年暑假,陸光五村的周伯搬去了隔壁村子,據說是因為和隔壁村的一個阿姨談戀愛了。我們這幫小屁孩十分不開心,周伯伯可是我們這排鄰居中唯一沒有家眷的,所以逢年過節,我們都會領到他發的紅包。更重要的事是,男孩們常會跑去找他,因為周伯不會阻止抽煙,還總是說:
「男人嘛要海闊天空,自由一點!」
所以周伯家是這村頑皮男孩的避風港,他這一搬走,對這群皮孩子來說,可是晴天霹靂的消息,同村男孩的噪動,當然也就感染到我這兒啦!
在還未走出周伯搬走的低落情緒中,他的房子租給了一個吳姓家庭;一對帶著兩個小孩的夫妻。當時,我們這排的孩子最小的都已經小學了,所以當一個三歲多與一個一歲的小孩搬過來,大人們都交代我們要對這新鄰居小朋友友善一點。
但是吳小弟國語說不太好,又有點口齒不清。村子的皮孩子們似乎看准了這一點,又似乎為解周伯的「寶地」變了質的怨氣,想出各種霸凌的花招。剛開始把吳小弟弄得不是全身髒兮兮的回家,就是全身臭,他一進家門不久後,就會聽見他家傳來吳媽失控的聲音,罵完吳小弟,再抱著吳小妹出來要找人算帳,不過這羣皮孩子早就鳥獸散,躲在自家院子裡竊笑。
後來,這些人愈來愈變本加厲,不是往吳媽家丟水鴛鴦炮,就是直接用火花筒炸黑吳家的大門;把糖果沾了泥,或是加料的零食給吳小弟吃。各種損招都想得出來。
吳叔每天回家後,他們家總是傳出他和吳媽的吵架聲,當然內容我也聽不太懂。終於有一天,吳叔用他不太流利的國語找了村長談判,希望每家約束自家的孩子,不要再霸凌他家的小孩。我爸也在餐桌上問過我這事, 到底是誰捉弄吳小弟?
當時的我糾結的不得了,一方面我知道我爸這樣問,一定是事出必有因,而且有一定的嚴重性,但另一方面,我不敢說出是誰,因為害怕那些惹事的孩子會找上我。我可不想因此惹禍上身成了被霸凌的對象。
就這樣過了一年,吳小弟的國語進步了不少,鄰居媽媽們還幫吳媽媽介紹進了紡織廠工作,吳家好像漸漸融入了我們這眷村的生活步調。雖然,偶爾還有年長孩子霸凌吳小弟,但吳小弟長大了會直接告狀,所以就常會聽見吳媽直奔那霸凌孩子的家,在門口直接開罵的聲音。
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某天的傍晚,我們那排每家都迷漫著一種詭異的氛圍。吳家的燈一直沒有亮,安安靜靜的。
我媽和幾個鄰居媽媽一直在街頭聚集,不知在商量什麼大事,後來我媽回家後跟我爸說,大家把錢給陳阿姨,去醫院交給吳叔。我爸問我媽說:
「兩個孩子呢?」
「小吳媽媽會趕過來,幫忙帶孩子!」我媽急匆匆的回覆。
我在一旁感覺事態嚴重,忍不住好奇,問發生什麼事? 媽媽說吳媽在紡織廠發生意外,頭部受傷送進醫院要開刀,各家鄰居湊了醫藥費給吳叔送過去。媽媽說希望手術平安,還說看樣子吳媽得修養好一段時間了,這句話明白的就是指吳媽媽傷勢可不輕。
暑假就在吳媽的意外事件中結束了。等我再回到陸光五村,已經是寒假準備過年。
吳媽手術順利,但是不知是不是傷了腦神經,還是受到太大的刺激,她的情緒時好時壞很不穩定,就沒法再回去工廠工作。吳小弟好似脫胎換骨的成長,成為很會照顧妹妹的大男孩,他開始懂得閃避那些村中大孩子,躲開霸凌慣犯,儘量不和那羣皮孩子接觸。我媽還是每天給吳媽送過去一道菜,媽說吳媽的情況時好時壞,有時不太能自理,會忘了洗澡換衣服,也會忘了給孩子做飯。有時又很正常和鄰居說說笑,問問工廠的同事情況,還說要回去上班,但也有時夜裡又會聽見吳媽大叫或大哭。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媽弄了滷牛腱和滷蛋,讓我給吳家送去。我站在吳家門外按了電鈴發現電鈴不響。我心底就嘀咕,該不會又是哪家孩子的惡作劇?
我只好用力拍門扯開喉嚨大喊,過一會兒吳小弟緩緩打開門,他站在半開的門內,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然後他就轉頭奔回家,不到一分鐘吳叔出來接過我手上的滷菜,並要我回家跟我媽道謝。
我回家後順口說了一聲,那個吳小弟看見我跟看見鬼似的。我媽說吳小弟現在對誰都有戒心。媽媽說這一年吳小弟還是常被霸凌,不管吳媽去罵過多少次好像也都沒用。
大年初一早上,按照慣例各家鄰居都出來走春,相互拜年或是換換年貨。小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穿上新衣在外面放鞭炮,或是交換糖果。
吳叔也帶著吳家小弟小妹加入,不過無論誰給吳小弟糖果,他都搖頭不要,也不讓妹妹拿。我媽包了紅包給吳小弟,讓他交給在巷子尾走走停停的吳媽,她正用力踩踏地面,然後彎下腰去撿起什麼東西,再放進己的褲兜口袋。等她走近,我才發現她看到地面有水鴛鴦炮,都要踩熄,就算已經熄了的,她也要再確認踩一下,然後放進口袋。好像安檢人員似的一一確認著。
她經過我們大家面前,吳叔喊住她,要她回家休息。吳小弟上前拉著吳媽的手,吳媽媽一言不發,甩開吳小弟繼續檢視地上還有沒有水鴛鴦。吳叔尷尬的對我們說,她這兩天狀況不太好。
這時那個在村子裡總是喜歡帶頭霸凌的大男孩,正一手推著腳踏車,一手拿著點心,經過我們面前,我看見吳小弟下意識的往吳叔身後躲。而這時吳媽媽火速沖向他,一把把他推向牆壁,開始大吼大叫。
那個平日的小霸王面露驚恐,吳媽媽瞬間爆發的歇斯底里式的嘶吼,像是復仇女神最後反擊的正義狂囂,村友們見狀紛紛沖上去拉住吳媽媽,像是要抓住一頭正發怒失控的野獸,伴隨著吳小弟和吳小妹衝擊性的哭聲,讓我永遠忘不了這個畫面。
吳家在新年之後不久就搬家了,因為吳媽媽住院了。
吳叔為工作沒法照顧兩個孩子,所以就搬回吳媽娘家不遠處另換了工作。
吳家搬走之後,周伯又搬回來了,聽說是跟隔壁村的阿姨分手了。這下皮男孩們可又有了避風港了。
有段時間,大家好像都很避免再提起吳家的事,好像那是一個誰都不願討論的話題,尤其是被按在牆上的小霸王好似也安分了,不再到處欺負人。可是我們每個孩子們都知道那天吳媽發病的原因,是道深深的傷口,不僅已在吳媽媽內心,也在我們村子記憶裡。我才又想起外公當年處理我被霸淩時的回憶,外公說的對,視而不見不是阻止的良方,唯有正面反擊才能讓那些頑強的惡劣份子不再囂張。
若有機會見到當年的這位吳媽媽,我想向她道個歉,說聲「對不起」,當年的我,真的不夠勇敢,只在乎自己不敢舉報犯事的同村孩子,卻忽略了吳小弟受到的傷害有多深。當年的我,真的沒有意識到這些霸凌的惡作劇其實一點也不好玩,而是一種惡意的傷害,傷害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鄰居間的情誼。也沒有意識到,如果當年我能勇敢的跟我爸說是那家小孩在帶頭,或許能阻止日後在吳小弟身上發生的霸凌事件,他或許就會成長為村裡一個開朗樂觀的孩子!
領悟的時間有些晚了,但經驗分享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