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奶奶
打從有記憶以來,我都是喊外婆為奶奶。因為閩南語用阿嬤一詞統稱外婆和奶奶。對一個重人情世故的眷村來說,這輩份稱謂的確很重要,這樣的社會關係網有好有壞,好處就是安定壞處就是輩份可能吃虧 ,譬如在村裡有些明明比我小個將近十幾歲的,卻還得喊舅舅或姑姑的情況,小時候老是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大人們解釋這是輩份原因,所以輩份和年紀通常不是一個概念。
不過,喊我外婆為奶奶這事,也讓我困惑了一陣子。
學校老師總問起我,妳的聯絡本為什麼簽名的不是你爸爸? 每換一個新老師我就得解釋一遍,因為我和爺爺奶奶住呀,所以簽名的是爺爺。老師翻開我的資料,就會再糾正我一次: 那是妳的外公外婆,不是爺爺奶奶。因為母系的父母是外公外婆喔!
當年每被糾正一次,我就回家問一回:
「為什麼不叫外公外婆,得喊爺爺奶奶?」
「 以後別再問為什麼了。不管別人怎麼說,妳就是爺爺奶奶的寶貝啊!」我爸很嚴肅的跟我說。
所以爺爺奶奶的真實身份,當年對我來說是個謎。
還沒讀書的年紀,我更是懵懵懂懂家裡牆面上掛的許多合照。有爸爸媽媽的結婚照,有爸爸穿軍裝的照片,跟很多軍官的合照,以及和一位氣質高雅的女士的合照,我一度以為這位女士就是我奶奶,還吵著要爸爸帶我去見奶奶。
等長大一點才知道,這位在我家牆面上出現多次的高雅女士是蔣夫人宋美齡,在爸爸的心中,她的地位就如同母親一般。因為爸爸是跟隨著蔣夫人創辦的革命遺族學校的隊伍來到臺灣的,在他臺灣的第一張臨時身份證上父母親欄填的就是蔣中正與宋美齡,當然,之後安定下來後的正式身份證,才改回了我爺爺奶奶的名字。
大概我過了小學高年班後,爸爸才開始偶爾跟我說關於爺爺奶奶的故事,但是往往提個幾句,就會陷入深深的憂傷中,打住不提了。
有一年,爸爸跟我說要帶我去忠烈祠祭祖,在去的途中,爸爸終於完整的講述了有關爺爺和奶奶的故事。
奶奶是常州蠶絲業大戶的千金,讀到初中,在那個年代能讀書的女子不多,所以也算個有文化水平的,為了真愛和一個帥哥小夥子談上了,就不顧門當戶對的束縛,決定嫁給這位沒家世背景的窮小伙子,也就是我爺爺。當年世局很亂,爺爺婚後從軍去了,一路成為軍官。我爸爸出生後對爺爺的印象並不深,主要是大多的時間爺爺都在部隊裡,倒是跟如父般照顧他的舅舅們特別親。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爺爺就去打仗了,奶奶家還變賣了家產捐助軍餉以支持民族的戰爭。那時奶奶懷了我叔叔,也就在叔叔出生之前,爺爺在中條山戰役中捐了軀,叔叔成了遺腹子,而爸爸當時還不明白,爺爺再也回不來了。
生活一直在前行,很多情況也不是百姓能自個兒作主的,世道變化有時也是朝夕之間,奶奶最後做了一個決定,讓爸爸和叔叔跟著蔣夫人的遺族學校移往臺灣,並對爸爸說要繼續讀書,也要和爺爺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於是爸爸和叔叔就來到臺灣,而奶奶留在常州老家。
忠烈祠裡有各種戰役已故軍人的牌位,爸爸說要帶我去見爺爺一面。於是,那是我第一次到忠烈祠,也是第一次看見爸爸跪拜在爺爺牌位前泣不成聲。而我望著牌位上爺爺的名字,心底小小聲的說了一句:
「爺爺,你好!」
我爸後來也上軍校成了軍人,但也是個性情中人,情感率真,寫一手好文章,還是體育健將,籃球和游泳特別拿手。我讀過一篇他思念母親的文章,當下才理解爸爸是如何的想念母親,在文海中他是個深情的漢子,和平時所見的嚴父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少年時代就離開母親身邊的他,一直謹記母親的教誨,盡全力照顧自己和弟弟用功學習,鍛練體魄,在軍職上克盡職守。爸爸曾提過若當年沒有蔣夫人一通電話,下令把傷在金門海灘的他強行拖出送醫院,他的人生可能就在那場戰役中結束了,因此除了奶奶,母親這個角色,蔣夫人的確就如母親一般。
某日興起,與來自内蒙的藝術界朋友,講了故事,並分享了蔣夫人給我爸盡忠職守的錦旗
兩岸還未開通前,在新加坡工作的叔叔想盡辦法找到了連絡常州老家的方式,也找到了老家的親人,在他們自小離家後,就再也沒有一絲來自家鄉的訊息。當年還健在的奶奶消息傳到叔叔那兒,他激動哭著告訴爸爸,他也忍不住一起哭了起來。又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爸爸接到叔叔從新加坡寄來的航空信,裡面是一封來自奶奶的親筆信。打開信件看見奶奶娟秀的字跡寫著:
「之艟吾兒……」
刹那間我爸立刻跪在地上,抖著雙手,眼淚就像水龍頭打開後,嘩啦嘩啦流著,邊哭邊把那封信讀完。我記不清他花了多久時間才平復自己激動的心情,但這刹那間的一幕,我永遠忘不了。
等來了奶奶親筆信,爸爸和叔叔陸續收到奶奶的照片,我終於知道她老人家的樣子,看到奶奶的照片,馬上明白叔叔的長相完全是隨著奶奶。多年之後,叔叔又找到了一張爺爺的相片,那應該是很珍貴僅存的照片,我爸就完全是爺爺的翻版。雖然等到奶奶的信,但爸爸和叔叔卻沒等到回常州見奶奶的機會,奶奶過世的消息傳來後,爸爸將奶奶的相片掛在客廳牆上,領著全家在奶奶照片前跪地磕頭。
兩岸開放探親後,叔叔很快回到常州老家,為奶奶的墓進行翻修,沒多久我爸也帶著我媽前去。據我爸說,老家已和記憶中的一切不一樣了,但一見到兒時的舅舅們,時光彷佛回到了過去,他就如那愛跟著舅舅旁邊,說著家鄉話撒嬌的小屁孩。而到了奶奶的墓前,爸爸跪地痛哭。媽媽說,爸爸跪了好久好久都不肯起來,直到輩份高的舅公公們發話命令他才起了身。爸爸那份近一生的思母之情,在那一刻徹底潰堤,那份帶了一生的鄉愁,也在那個時刻劃上句號。好在,他們有生之年終於回到老家與家鄉親人團聚了!
而我也慢慢長大,有了不同的人生歷煉,有時觸景生情,兒時的記憶還會不時湧現,常州的舅公公、爸爸和叔叔相繼離世,到漂亮國野過的我與常州老家也斷了聯系,不知現在常州的親人們還知道有我這位親戚嗎? 如果我去常州,他們會待見我嗎?我該不該去趟常州來一場尋根之旅呢? 爺爺奶奶的故事,其實會是部很好的電影劇本,但是,現在會有多少年輕人看得懂?
P.S. 畢依帆本姓江,有文化的就知是什麼情況啦!